2013年3月22日,中东所钮松副研究员在《新民晚报》发表评论文章《伊战十年:惨痛教训还须反思》(见《新民晚报》2013年03月22日第23版),全文如下:
伊战十年:惨痛教训还须反思
2003年3月,美国大举入侵伊拉克到现在已整整十年。美国发动这场战争的预期目标达到了吗?伊拉克目前的状况如何?伊战给全世界的惨痛教训是什么?本版编辑特请专家做详细分析。
1 战争动机众说纷纭 官方理由无稽之谈
问:10年前美国为何要发动伊拉克战争?伊战给全世界的惨痛教训是什么?
答:伊拉克战争首先是一个大国粗暴干涉别国内政,悍然入侵的行径,是对联合国宪章和国际关系准则的严重践踏。伊战带给伊拉克人民是战争、动乱和一系列灾难,无数平民死于战火之中,同时国内政局持续动荡,直至今日仍未消停。美国许诺的所谓民主局面和繁荣远未出现。如此惨痛的教训在伊战十年之际,值得深深反思。
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动机自战争爆发之前直到现在,都是一个充满争议且众说纷纭的话题。十年来,国际社会关于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动机争议主要包括几大方面:
第一,石油说,认为美国发动战争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了谋取其丰富的石油资源。这种观点看起来似乎有其相对严密的逻辑性并极具煽动性,并成为定性美国战争“不义”的“证据”。但从十年的历程来看,这并不符合事实。美国不仅自身蕴藏丰富的油气资源,而且为了减低中东产油国对其能源安全的威胁和掣肘,近年已选择美洲而非中东为其首要的石油进口地,换言之,美国有着稳定的石油供应源且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并未对美国石油安全及其石油卖家的原油出口造成威胁。伊拉克因入侵科威特而遭受联合国制裁,美国坚决支持该制裁而不与伊拉克进行石油交易,但伊拉克却有着出口石油的强烈意愿,在此情形下,美国没有发动战争夺取伊拉克石油的必要。最为关键且较少为世人所知的是,根据《海牙条约》的规定,占领他国后的私有化是被禁止的,这也包括伊拉克石油部门,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美国乃至西方石油公司并未成为伊拉克石油的最大获益者。
第二,宗教说,认为美国发动战争的首要目的是反击伊斯兰教对基督教的挑战。小布什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宗教使命感最强的总统,其深受美国基督教福音派领袖葛培理的影响。他虽然有过“第十次十字军东征”和“伊斯兰法西斯主义”等“口误”,但这并不能代表美国政府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是伊拉克发动了针对美国的“9•11”恐怖袭击,而且萨达姆政权是阿拉伯复兴社会主义的世俗而非宗教政权。如果认为美国的首要动机是宗教对抗,那么它对敌人的选择及对其性质的定位皆存在偏差。
第三,民主说,认为美国发动战争的首要目的是推进其民主化。推进伊拉克民主化是美国并不回避的动机,小布什就认为中东恐怖主义的根源来自于两大赤字:经济赤字与民主赤字。美国政府将伊拉克作为其日后“大中东民主计划”的样板工程来看待。美国确实不遗余力地在伊拉克土地上移植美式民主模式,并为此消耗巨资,虽然民主有些水土不服,但伊拉克新政权在美国军事力量的保护下,缓慢地朝着美国所期望的角色迈进。美国希望通过塑造伊拉克这个民主样板,向中东盟友适量施压,向中东敌国趁势加大威慑力度,以促成这些国家的民主改革。事实也证明,美国并不准备在伊拉克战争之后再发动新的战争,其军事力量已长期被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局势所牵制。
时间已经证明,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官方理由,即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纯属无稽之谈且少有人相信,而对于美国战争动机的三种争论也将持续下去,但有一点要明确,任何动机都不会是孤立存在且明显处于首要位置。从历史的发展来看,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有其建立冷战后国际新秩序的内在逻辑,即首先通过科索沃战争进一步铲除所谓共产主义残余势力,然后通过阿富汗战争打击伊斯兰激进和恐怖势力,最后通过伊拉克战争削弱世界世俗反美势力,这将有利于我们考量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复杂动机。
2 政治生态发生改变 教派权力格局逆转
问:伊拉克的目前政治格局怎样,与十年前有什么不同?下一步发展趋势怎样?
答:当前伊拉克的政治生态相较于十年前乃至1932年伊拉克独立后的数十年历史而言,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这主要体现在三组关系上。
第一,两大教派权力格局逆转。伊拉克是奥斯曼帝国垮台后被英国人为制造出来的国家,英国罔顾伊斯兰什叶派人口占该国多数的事实,扶植逊尼派王室予以统治,1958年共和国建立之后,这种教派权力失衡的局面一直延续到2003年。虽然伊拉克长期奉行世俗的复兴社会主义原则,但由于伊斯兰教的强政治特性,教派政治仍然在伊拉克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发挥着独特的影响作用。伊战以后,占多数的什叶派人口毫无悬念地通过选举政治而获得主导权,教派身份日益成为更加难以跨越的政治鸿沟。
第二,中央地方权力格局消长。伊拉克长期以来是一个单一制国家,中央政府对地方进行着强有力的掌控,尤其那些散漫的部落群体被政府严密控制。伊战后,由于局势动荡和教派纷争不断,新政权一时间难以整合地方政治—军事势力,地方政府和部落领袖各自为政,甚至拥兵自重,伊拉克形成了“弱中央、强地方”的新格局;不仅如此,库尔德自治区获得了史无前例的高度自治权,事实上已处于半独立状态,其丰富的油气资源更是成为其要挟中央的杀手锏。
第三,政党政治格局多元化。伊战后,复兴社会党的一党统治格局被打破,政党政治迈向多元化,虽有主张西方民主的自由派政党,但宗教政党尤其是什叶派政党在伊拉克政党政治中发挥着主导作用,而复兴社会党则在2003年即被强制解散。
在未来的伊拉克政治格局中,其教派政治与政党政治交织,什叶派的权力不会失去,但也必须更好兼顾逊尼派的利益诉求;中央政府会进一步谋求权威并向地方拓展其影响力,在反对库尔德地区走向彻底独立方面也会不遗余力。
3 局势稳定遥遥无期 民众怀念战前生活
问:伊拉克民众对美军入侵以及2年前的撤离有什么感受和反应?
答:遭受萨达姆二十余年独裁统治并因其入侵科威特而遭遇国际制裁的伊拉克民众虽有变革之心,却无变革之力。客观而言,伊拉克人民本着推翻独裁统治、改善生存条件的朴素愿望,在战争爆发之初并不十分排斥美国的作用,即便不爱,亦很少有恨。战争之初,美军在伊拉克极少遭遇民众的抵抗,甚至许多伊拉克部队成建制地丢盔弃甲并“人间蒸发”便是例证。随着时间的推移,伊拉克的局势稳定遥遥无期,恐怖主义和教派仇杀泛滥,许多民众又开始怀念战前那个“不幸福却很稳定”的时代。随着美国国内的伊战反思潮,伊拉克民众也开始反思美国基于完全错误的官方理由所发动的战争,并进一步质疑伊拉克到底应该是民主优先还是稳定优先。美国虽然推翻了萨达姆政权,但绝非伊拉克人民的“解放者”;即便没有那场伊拉克战争,萨达姆政权也难以躲过“阿拉伯之春”,这是许多伊拉克民众的真实想法,但历史不容假设与重来。
针对2年前美国的撤军,许多伊拉克民众看来,这是美国国力衰落之后在中东运用有限军力支援阿富汗的“拆东墙补西墙”的无奈之举,他们高兴的是美军的撤离将会使伊拉克的国家主权更加完整,忧虑的是伊拉克政府军能否独立应对复杂的国内安全形势。
4 美国预期基本落空 安全威胁不断涌现
问:美国在伊战预期目标达到了吗?
答:考察美国的伊战得失与美国是否实现自身的战争预期目标密切相关。如前所述,美国事实上宣示的战争动机包括推进民主化和削弱反美主义,从这个角度考察较为妥当。
美国以武力为后盾的制度民主的输出虽然加速了萨达姆政权独裁统治的覆灭,但是毕竟带有血腥。同时,民众往往把新政权视为美国的代言人,一筹莫展的民生问题也削弱了民众对民主的热情。当然不容否认的是,伊拉克的政治生态发生重大改变,伊拉克政治权力格局与公民政治—宗教结构实现了吻合,少数族群和妇女权益得到提升。虽然美国酝酿伊战之时,欧洲版本的反美主义让美国产生了“新欧洲”与“老欧洲”的忧虑,但事实证明,欧洲乃至亚洲盟友在美国的伊拉克战争与重建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欧洲并未分裂,美国利用伊战在欧洲的“后院”整合了其盟友,这些似乎达到了某些美国战略预期。
整体上说,美国的预期与目标相距甚远,可以说预期几乎是落空了。美国最直接的失败在于付出巨额美元和大量人员伤亡的代价之后,仍未能最大限度消除反而激发了更多的反美主义活动,尤其是伊斯兰恐怖主义打着反美主义的旗号进一步成为全球公害。
伊战以后,美国在世界范围内所遭遇的安全威胁不断涌现,这主要来自于“基地”为代表的伊斯兰恐怖组织。强大的美国在保卫国土安全以及海外利益上耗费了巨资,过度安全化侵犯了个人自由和隐私,美国陷入了“越反越恐”的安全困境。由于十年来深陷阿富汗和伊拉克,直到奥巴马第二个任期开始,美国重返亚太的东移战略仍未能完全实现,这极大影响了美国的全球战略调整;美国剪除伊朗东西两翼的敌人塔利班和萨达姆,伊朗及其代表的什叶派势力在海湾地区力量陡然上升,伊朗更是与朝鲜加强了在核武和远程导弹上的互动,这是美国始料未及的。
5 利用阿战占据要津 战略存在自相矛盾
问:差不多同时,美国还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在阿战中其得失如何?
答:虽然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早于伊拉克战争,但两国的局势此后同时牵扯美国在中东的大量精力。伊拉克政权相对稳固之后,美国开始“撤军伊拉克,增兵阿富汗”,以便为阿富汗政府最大限度创造安全环境后最终实现撤军。阿富汗战争是“9•11”事件最直接的产物,如同伊战一样,美国亦有得有失。
首先,美国顺利实现了在欧亚大陆中心地带的存在。阿富汗地处中亚、东亚、南亚、西亚的交汇处,地缘战略位置极其重要。阿富汗在十年抗苏战争之后陷入军阀混战,美俄两大国对该国长期处于观望状态以免重蹈苏联覆辙。美国抓住“9•11”的历史机遇,变被动为主动,通过合法战争推翻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并成功扶持了美式政权。虽然阿富汗新政权多年来在具体问题上与美国产生诸多矛盾,但双方的合作仍是主流。
其次,美国的阿富汗战略存在难以根除的自相矛盾。沙特籍的恐怖分子发动针对美国的“9•11”袭击,“基地”组织声言对其负责,但美国攻打的对象却是阿富汗而非沙特。事实上,美国与塔利班曾有过一段地下蜜月期:塔利班1994年揭竿而起之时,美国开始给予秘密支持;塔利班建立全国政权之后,美国“听其言,观其行”,塔利班官员90年代下半期多次公开访美;虽然塔利班当时并无反美主义,但其政治和宗教理念不符合美国的期望,由于塔利班未能应美国的要求交出其庇护的“基地”领导人本•拉登,美国开始与塔利班分道扬镳,并将塔利班和“基地”一起作为打击对象。随着塔利班的卷土重来,奥巴马政府开始将塔利班与“基地”区分开来,鼓励阿富汗新政权与塔利班展开对话,但收效甚微,美国与塔利班的重新接触又为阿富汗政府所不满。美国既想将颇具实力的塔利班纳入虚弱的阿富汗新政权所主导的战后重建,又想在美军撤离后指望阿富汗政府军能够独挡塔利班的反攻。如若处理不当,美国有可能丧失在阿富汗所取得的战略利益。
(作者:钮松 350普京集团新网站副研究员)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