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胡齐斯坦省:干渴与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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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Iran’s Khuzestan: Thirst and Turmoil
【日期】August 21, 2023
【机构】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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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陈瑶(350普京集团新网站)
【期数】第282期
【日期】2023年9月22日
一、导论
2021年7月,伊朗西南部的胡齐斯坦省爆发了为期两周的抗议,导火索是缺水问题,但根源在于民众对政治停滞和经济低迷的沮丧。抗议最终遭到当局的暴力驱散。2022年3月,总统莱希在该省的霍拉姆沙赫尔发表演讲,以表明解决胡齐斯坦长期累积的问题的决心。然而,胡齐斯坦乃至伊朗全国民众的不满情绪有增无减,该省反复爆发的抗议以及2022年阿米尼之死引发的全国抗议反映出民众对政权滥用职权和长期管理不善的愤怒。民众的激烈抗议与国家的强力镇压,突显了伊朗国家与社会之间的裂痕,这在边缘地区尤为明显。
胡齐斯坦省受困于治理失败衍生的财政、发展、环境和社会问题,是伊朗面临着的相互交织的挑战的缩影。该省拥有伊朗80%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农产品产量占全国的14%,还拥有全国第二大钢铁制造商和伊玛目霍梅尼港,贡献了全国15%的GDP,仅次于首都德黑兰。然而,该省近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官方公布的失业率高达12.6%。持续干旱和资源管理不善导致的水资源严重短缺是胡齐斯坦省的关键问题,经济社会问题和环境问题又与当地阿拉伯人长期认为政府对其种族歧视而产生的不满相互交织,导致该省反复出现动乱。虽然其他地区的问题不如胡齐斯坦省严重,但只要伊朗政府的做法是压制异见而非解决根源,社会不稳定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二、“口渴者起义”
在2021年7月的抗议中,胡齐斯坦抗议者指责政府建造过多的水坝和更改河道,“人为制造”干旱问题旨在让阿拉伯农民流离失所,“我渴了”成为本轮抗议的标志性口号。示威活动随后蔓延至伊斯法罕、德黑兰等地,抗议基调更是演变为反对现政权。而政府在使用致命武力镇压的同时,又表示同情并承诺改革。但自此之后依然反复发生的抗议表明,胡齐斯坦乃至伊朗全国的不满情绪仍在发酵。
胡齐斯坦省历来是民众示威抗议的多发地,政府一般都会使用暴力来镇压抗议者。早在2000年,阿巴丹市就出现了针对饮用水短缺问题的抗议,当地的强力镇压措施造成多人伤亡。2005年,一封提及迁移该省阿拉伯人计划的总统顾问信件又在当地引发抗议。近年来,胡齐斯坦频繁出现示威抗议活动,包括2015年对沙尘暴危害健康的抗议、2017年学生对停电的抗议、2018年对缺水问题的抗议、2019年对燃料价格上涨的抗议等。2022年5月商业大楼坍塌事件再度引发民众抗议,指责政府疏忽和腐败导致悲剧发生,而政府迟缓的危机管理、快速部署防暴警察应对和最高领袖迟来的慰问都加剧了民众的不满。同年9月由阿米尼之死引发的伊朗全国性抗议也蔓延至胡齐斯坦,当地的抗议者与安全部队发生冲突,造成包括3名儿童在内的7人被枪杀。
三、不满的根源
在胡齐斯坦反复爆发的抗议突显了伊朗国家与民众之间的脱节,而且抗议日益频繁表明裂痕正在扩大。胡齐斯坦存在多重薄弱环节,政府一再承诺解决问题但都未能兑现,这表明虽然该体制可以暂时压制公开的不满,但最坏的情况是它将会面临更频繁、更坚定和更具对抗性的抗议。
第一,管理不善是胡齐斯坦问题的根源。1980-1988年两伊战争对胡齐斯坦省造成严重破坏,但出于可能会与伊拉克再度爆发冲突的考虑,伊朗政府在此后20年都刻意不为该省的重建与经济发展提供充分支持。而在德黑兰鼓励发展的地方,要么管理不善,要么在开发自然资源时不考虑环境和社会后果。比如政府曾通过大规模没收和购买土地来发展甘蔗产业,导致农民和农业工人不得不在贫民窟过着贫困生活。2022年5月的大楼倒塌事件突显了腐败问题,加剧胡齐斯坦人对政府的不信任。胡齐斯坦省500万人口中至少有80万人居住在贫民窟,四分之三的年轻人希望前往伊朗其他地区生活,反映出政府治理的全面失败。2021年7月,莱希任命萨迪克·哈利利安(Sadegh Khalilian)为“特别省长”,赋予其参与内阁会议和直接联系政府部长的权利,以解决胡齐斯坦省累积的问题,但之后的情况几乎没有变化。
第二,种族和性别歧视成为当地人理解经济不平等问题的重要视角。胡齐斯坦省的少数族群,特别是阿拉伯人,认为政府故意忽视环境问题从而迫使他们放弃土地搬迁,是对他们的蓄意歧视。该省的阿拉伯人认为正是种族歧视才导致他们处于经济弱势地位,而不只是伊朗学者通常认为的中心和边缘省份发展不均衡问题。他们的不满集中于缺乏工作机会,特别是缺乏在政府部门和国有企业工作的机会。最高领袖在该省的代表曾抱怨称,石油和甘蔗公司雇佣的当地人太少导致失业率高企。胡齐斯坦的阿拉伯人不能接受阿拉伯语教育也被视为政府的制度性种族歧视。人们要求创办阿拉伯语出版物,建立阿拉伯民间社会组织,并用原始阿拉伯语重新命名城市。此外,女权活动人士指出,胡齐斯坦的经济问题对女性的损害更大。2017-2019年,受过教育的胡齐斯坦妇女失业率高达60.8%,高于58.7%的全国平均水平。
第三,严重的环境退化加剧了胡齐斯坦省的社会经济危机。尽管该省有五条河流流经,但民众生活仍受缺水问题困扰,各城市经常实行水定量配给,向河流倾倒城市和工业废水又导致水质恶化。水资源危机还影响到该省的电力供应,夏季高温水分蒸发导致发电减少,冬季带有灰尘沙子的雨水沉积又损害电力设备。此外,胡齐斯坦的湿地枯竭引发沙尘暴,且受到来自叙利亚和伊拉克等邻国的沙尘影响,该省空气质量不佳。然而,政府既无法解决国内的沙尘问题,也无法通过外交手段推动区域环境治理合作。
除自然因素外,管理不善才是导致和加剧胡齐斯坦环境退化的主要原因。快速增长的水资源需求、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扩建灌溉渠网和修建水坝加重了胡齐斯坦的生态系统负担。消耗90%水资源的农业部门十分低效,政府选择种植过多与伊朗的气候不相适应的水密集型作物。伊朗国内和土耳其等邻国修建水坝又导致河流水流量减少和水质下降,比如建在胡齐斯坦的Govand大坝就使卡伦河下游盐分过高。其中又涉及腐败问题,隶属于革命卫队的工程承包商正是这些大坝项目的受益者。而且革命卫队对环境行动主义抱有敌意,称环保活动很容易受到敌人的渗透,导致环境专家被禁言甚至被指控为间谍。气候变化和国际制裁也助长了胡齐斯坦省的水危机。气候变暖导致山区积雪减少,汇入河流的冰雪融水也相应减少。制裁则阻碍伊朗获取先进技术、知识和资金,特别是难以获得国际援助和气候融资,而且伊朗领导层为了抵抗制裁往往采取以破坏环境为代价的生存主义政策。
四、分离主义和宗教抵抗
和库尔德人以及俾路支人聚居区一样,胡齐斯坦省也有受到外部支持的激进组织,鼓动自治甚至独立。需要明确的是,政府的忽视和管理不善,而非外部干预,才是胡齐斯坦经济、社会和政治不满的主要原因。胡齐斯坦省的民族分离主义暴力活动没有形成规律,但通常会造成严重伤亡。比如2018年“阿拉伯争取解放阿瓦兹运动”(ASMLA)组织声称对阿瓦兹阅兵袭击事件负责,伊朗政府在2020年逮捕了该组织创始人并指控其策划该起袭击。据报道,伊朗政府近年来杀害或绑架了几名居住在海外、与阿拉伯分离主义组织有关的人士,但都遭到伊朗官方的否认。
胡齐斯坦省少数族群对种族歧视的不满也导致萨拉菲主义兴起。近年来,成千上万名来自低收入城市和农村地区的伊朗什叶派阿拉伯人改信逊尼派的萨拉菲主义,这很大程度上是在表达对什叶派统治精英的蔑视,是贫困阿拉伯人对压迫性种族政策的反抗。而且萨拉菲主义兴起在伊朗已经成为一种全国性的趋势。长期的什叶派神权统治使得以中产阶级为代表的很多伊朗人开始脱离宗教,转向世俗主义或无神论。伊朗妇女对强制戴头巾的反抗,特别是2022年9月以来的反头巾抗议,就是其中一种突出表现。
随着全国各地出现反政府政治动员,伊朗少数民族和其他代表性不足群体的激进主义有所上升。普遍存在的被歧视感,再加上环境问题和经济困难,可能会将胡齐斯坦省的青年进一步推向反政府抗议和暴力活动。
五、黯淡的前景
胡齐斯坦省面临着相互交织的挑战,难以快速或简单地解决。如果政府愿意采取建设性措施,如行政和社会经济改革、改善与邻国关系以加强环境合作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胡齐斯坦人的不满,但如果不重新考虑基本治理方法,这些措施的作用也很难完全发挥。
历届伊朗政府都是被动地回应胡齐斯坦省的深层次问题。在干旱等极端事件发生后,政府会提供补偿来安抚农民,先发制人地预防和遏制可能出现的抗议。这种临时性的解决模式意味着问题不仅会再次出现,而且往往会变得更加糟糕。可持续的解决方案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以持久政治承诺为保障的战略愿景;二是充足的救济资金;三是技术和人员能力,但到目前为止,伊朗在这三项上都欠缺。
不过,胡齐斯坦省的各项问题都可以通过特定改革来解决。
一方面,重视阿拉伯人及其他少数民族、妇女等边缘化群体在治理中的作用尤为重要,更多的参与性政治可以增加民众对政策变化的支持。立法反对歧视可以为保护胡齐斯坦及其他省份的少数民族提供法律依据。虽然目前宪法表面上禁止歧视,但却没有明确对歧视者的处罚和对被歧视者的补偿。
另一方面,改革胡齐斯坦省的资源管理模式至关重要。解决胡齐斯坦的环境危机需要彻底改变伊朗为解决当下需求而忽视长期影响这种不可持续的经济发展模式。伊朗政府不应该专注于高污染的能源基础设施建设,而要在国际伙伴和专家支持下开发可再生能源、探索碳减排途径、捕捉燃烧气体、发展温室农业等。未来的基建项目也要评估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并建造干旱、洪水、沙尘暴等气象预警监测系统,以帮助政府更好地应对极端天气事件。而缓解沙尘问题除了需要加大当地投入外,还要与邻国加强合作。
然而,即便伊朗政府愿意推行这些改革,外部投资也会受到来自西方制裁的阻碍。囿于制裁措施,就算资金充裕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已经与伊朗修复关系,也不可能投资相关项目。伊朗需要西方解除制裁或者至少豁免对环境项目的部分制裁,并与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域内外大国建立更稳定的关系以实现合作与协调。但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伊朗现政权。考虑到伊朗几十年来的改革停滞、治理不善和腐败风气,以及2022年动乱中突显的国家与社会裂痕,这些措施都不太可能实现。伊朗的政治、经济、社会和外交政策需要彻底地“改头换面”。
伊朗社会已经越过了一个心理门槛,不再相信改革而要求转型,包括前高官在内的很多人都呼吁要举行全民公投来决定国家的发展道路。然而,改弦更张的前景十分黯淡,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似乎仍决心要依靠安全部队来镇压抗议者。只有真正的多元化选举才能为胡齐斯坦和伊朗开辟更美好的未来,但这必然会削弱宪法监护委员会的权力。
六、结语
历届政府的相同做法反映了伊朗现政权对全国性抗议的回应特点,即敷衍地承认危机规模,然后再次实施那些只会让危机随着时间推移而继续深化的政策。2022年的动荡已经消退,这使得伊朗政权再次相信强力镇压可以消除对其统治的即时威胁。但胡齐斯坦和其他边缘地区的经验表明,驱动不满情绪的因素仍在累积和相互交织,危机不会消失。政府需要一个更具战略性的繁荣愿景,并且要付诸实践。即便伊朗政权设法平息了过去几个月的社会不满,但它在胡齐斯坦等地仍将面临一系列结构性问题,而且这些问题势必会随着气候变化影响而继续恶化,因此需要从根本上重新考虑其治理模式。
政策制定者需要清楚地了解未来的艰巨任务,以及通过实施地方性和全国性政策、改善与西方和邻国关系等方式来完成这一任务的紧迫性。几乎没有迹象表明政府会投入时间、精力和金钱去关注民众的诉求,但是让不满情绪的余烬继续闷烧也不符合德黑兰的利益。
(本简报仅提供参考译文,以作交流之用,文中陈述和观点不代表编译者和编译机构的立场。如需引用,请注明原文出处。)